南大教授谈“刻奇”:值得警惕的是“刻奇的刻奇”
昆德拉的比喻很有意思:第一滴泪是刻奇,第二滴是刻奇的刻奇。第一滴泪无法避免,人类总要有感情,第二滴泪是永远想到:我是跟大家一样的——值得警惕的是后者,刻奇的刻奇。 原标题: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专访:值得警惕的是 刻奇的刻奇
昆德拉的比喻很有意思:第一滴泪是刻奇,第二滴是刻奇的刻奇。第一滴泪无法避免,人类总要有感情,第二滴泪是永远想到:我是跟大家一样的 值得警惕的是后者,刻奇的刻奇。 文/杨杨
刻奇 的概念像一堆面目模糊、滑溜溜的鱼,光是词源都尚未达成定论,在不同的说法中, kitsch 的可能来源包括:英语sketch(素描)、维也纳俚语verkitsch(使便宜)和德国慕尼黑方言kitschen(从街头搜集垃圾,就像孩子们搜集石头和花瓣,大人们保存一些破烂作为他们一生某一时刻的纪念),而围绕着词源又衍生出无数观点。 但有两点是肯定的。首先,这个来自西方世界的概念是个贬义词 它甚至不是中性的,而是贬义的;此外,这些词源都包含了 滥情 的意味。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教授景凯旋发现,提到这个词时,来自国外的学生会露出会心一笑,表示理解了其中那层 矫揉造作、过度抒情 的意味。
只是大家对那层 贬义 的理解不一样。 这些年,景凯旋像一个兢兢业业的鱼贩,试图将这些鱼擦洗清楚,分类摆放:你要问的 刻奇 是哪一种? 昆德拉认为,世俗的东西属于生活的世界,那些在历史名义下的崇高的东西则会导致可怕的结局。
目前批评界有两种不同观念。一种来自美国的格林伯格,他从社会学角度出发,以 美的自律 为标准,认为刻奇体现了大众文化消费的特征。现在西方主流学派包括法兰克福学派等比较着力的学派,批判文化产业都是从这个角度出发:模仿。我们现在说的 刷存在感 和这个更接近,因为刷存在感本质是一种模仿的刻奇,模仿大众的东西,跟随大众的潮流。
来自奥地利小说家布洛赫的观点被景凯旋认为更接近当下。 他的观点是从美学的角度出发,但标准主要是伦理价值。他认为刻奇是道德的贬值、世俗化过程的产物,没有道德的艺术、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品就是刻奇:如果伦理衰落,就会造成艺术上的唯美主义。
昆德拉的观点也主要承继自布洛赫。 景凯旋如此梳理昆德拉对于 刻奇 的理念, 在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中,昆德拉认为, 刻奇 就是 绝对认同生命存在的美学理想 这种对生命的肯定会产生绝对的激情,比如对 生活在别处 和 不朽 的向往,从而获得存在的满足感。但当这种追求失去现实世界的内涵,只具备一种崇高的情感形式时,便成了 刻奇 ,或者用昆德拉在《不朽》中的话说,就是 灵*的虚肿症 。
在景凯旋看来,昆德拉抓住的是权力引导下的刻奇和大众的刻奇。 他认为,世俗的东西属于生活的世界,那些在历史名义下的崇高的东西则会导致可怕的结局。
景凯旋的专业是古代文学,对外国文学的兴趣是专业之外的事。 这种兴趣来自我对自己安身立命之本的思考过程。 他承认自己小时也是比较刻奇的人,总想问 一个人为什么活着 这样的问题。 刻奇走向极端,就是藐视人的日常性。 1986年,景凯旋研究生毕业,从古代文学专业中暂时脱身,又对新时期当代文学作品感到困惑。 文革 后读了很多 伤痕 小说,现在想来,这些小说也是刻奇的。当时 荒诞 的概念已经被介绍进中国,中国的作家也在批判、反思,但往往是简单地描写怎么受迫害、 四人帮 如何坏,总是感觉没有分量,和自己的感觉对不上。
在这种情形下,景凯旋读到了昆德拉,并很快因为相似的经历被昆德拉吸引。第一本是美国学者朋友带来的《为了告别的聚会》,书中提到一位*治异议者,受过难,随身带着*药以便掌握自己的生命,照顾整他的人的女儿并为此感到自豪 他扮演了一位高尚者的角色,但他的*药却杀害了无辜的女护士。事后,他沉浸在对自己行为的思考中,感觉不到任何沉重,他怀着崇高的念头与过去告别,呈现出刻奇的姿态。
昆德拉有点后现代的味道,去意义化。西方文化有种极端的东西, 要么一切,要么全无 (兰波语),而中国文化追求的是中庸的思想, 极高明而道中庸 。刻奇走向极端,就是藐视人的日常性,昆德拉的意义我觉得就在这里。 景凯旋将这本书翻译出来,此后又陆续翻译了《玩笑》和《生活在别处》。
看到昆德拉的小说时,觉得亲切,里面描写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,就像发生在我们身边。很多细节,比如星期六共青团员在草坪围成圈跳舞、拉手风琴,就是我们当年社会主义国家的青年生活。《为了告别的聚会》里,人们的言行举止就有刻奇的感觉,大家并不是真的在跳舞,只是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努力表现个人。昆德拉是从社会的分析到存在的分析,就像我们现在的困境 但你不能去责备一般人有这个抒情的感觉,要追求某种生活意义,很多人其实缺少这个东西,过着很麻木的生活。要说不刻奇,阿Q是最不刻奇的了。
晚期的昆德拉,不再吸引景凯旋。 他解构价值和崇高,到最后,实际上就让自己也陷入一个刻奇的悖论,作品就越来越枯燥了。他可以让我警惕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,所有伟大诗人的崇高的东西;但同时,如果完全相信昆德拉,最后你连自身也要怀疑,就要把自己耗尽了。就像我们都知道人生有一个尽头,但你不能每天想着这个尽头。东欧作家曾有过一次大讨论,站在昆德拉对立面的扎加耶夫斯基就有个完全不同的观点:我们要登上高山,但也要回到厨房 这解答了我一直思考的问题。
人永远是在现实和超验之间的行走状态。 在《为激情辩护》中,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提到一个 在中间 的概念。 这个概念最早是柏拉图提出来的。扎加耶夫斯基也注意到,诗人在现代有过很多不光彩的表演,他自己是波兰诗人,生活在斯大林的体制下,是地下写作者,通过萨米亚特写作(注:当时的东欧国家盛行一种特殊的言论、思想表达方式,称之为 SamizdatWritings ,汉语音译为萨米亚特写作,意指 未经审查的不公开发行的出版物 地下出版物写作 )反抗压制。他非常明白西方文化对 终极意义 无穷无尽的追求,既产生了现代的诗歌,也产生了现代的极权。
你可以怀疑啊,怀疑到最后很可怕的呀,最后不就绝望了?所以,他用柏拉图的 在中间 来定义 存在 :人永远是在现实和超验之间的行走状态。
显然,景凯旋现在更欣赏扎加耶夫斯基。 他有一段话特别好,我给你念一下:我们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居于超验之所。我们甚至不可能完全懂得它的意义。狄奥提玛正确地敦促我们朝向美好,朝向更高的事物,但没有人会永远定居在阿尔卑斯山顶,我们将每天回到山下。经历了对事物真谛的顿悟,写下了一首诗歌之后,我们会去厨房,决定晚饭吃什么;然后我们会拆开附有电话账单的信封。我们将不断从灵感的柏拉图转到明智的亚里士多德,否则等在上面的会是疯狂,等在下面的会是厌倦。
新周刊:你之前说,会和来自国外的学生谈到 刻奇 。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提到呢? 景凯旋:我讲古代文学时不太用西方的词汇,但谈到现代文学可以用。有的学者对古代经典的解读都是乱说,加了很多抒情的东西,所谓 心灵鸡汤 嘛,而在背后,其实有一种对现实的遮蔽或辩护,不让你正面现实。余秋雨也很明显的,他的散文就是改头换面的杨朔,找到古代一个地方,然后模式化地写三段,最后来一段对历史的对人生的感叹,但其实他对历史的看法非常浅俗。上世纪90年代还有个诗人汪国真,当时红透半边天 我告诉你这些人,你就知道什么是刻奇了。那个写出 纵做*,也幸福 的山东作协的副主席就更不必说了。 新周刊:这几位像是统一了刻奇的不同阐释。 景凯旋:对,既有模仿、讨好大众,具备商业文化的因子,同时又有宣传方面的刻奇。 对知识分子的要求不应当和普通人一样。一般人出去旅游,照照相,看到一朵花就摘下夹在书里,就像 刻奇 的词源那样 虽然我不明白很多人特别喜欢刻奇的东西,但我知道,在《生活在别处》里,昆德拉已经讨论过这种现象,那些诗人的气质、性格、青春、爱情,等等,最后都会和革命结合在一起,当初投身革命的很多都是为了爱情,可能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。 但在公共领域,尤其互联的出现使得知识分子的影响力放大,甚至以前最多写个日记,而现在某个观点却会被很多人知道。你赞美这个盛世,享受这个盛世,但问题是,这个时代是不是就真的这么美好?如果是,也没什么话好说。但现实却是如此严峻,问题如山,矛盾重重,对知识分子来说,你只在这里写一些抒情的东西,至少是一种逃避吧,对自己是逃避,对别人就是麻醉。 我后来对刻奇这个概念感兴趣,也在于它的问题意识,这个概念可以串联起中国很多当下的情形。 事实上,有些刻奇并不可怕,年轻人追星、娱乐至死不可怕,但民族主义就很可怕,既煽动个人的情绪,又夹杂意识形态。前段时间有过打砸日系车主的新闻,当事人以为在民族主义之下,自己就会得到保护,伤害了别人,也害了自己。 刻奇无法避免,但应当分清楚个人的刻奇和群体的刻奇,分清大众文化的刻奇和极权的刻奇。 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的那段名言你知道吧,它其实是确立了核心的世界观和价值、意义。它把某种主观主义提倡的价值看成客观的东西,全人类普遍的东西,要人们为此而牺牲生活的日常性。 崇高是反世俗的一面,但这一面是我们无法避免的。有人能够大公无私,当然很完美,但实际上不可能,因此就很刻奇,人性中利己的、世俗的一面我们要承认,这恰恰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的东西。要压制人性中对低俗东西的追求,你可以作为个人的理想,但不能作为社会统一的标准。 新周刊: 80后 一代的教材里也有那句名言的。 景凯旋:我们当时只有一种极权的刻奇,但你们现在会受到两种刻奇的影响:昆德拉的伦理过度的刻奇,还有模仿的刻奇 大众文化的刻奇。喜欢韩剧里的明星,会尖叫。 刻奇有一个特征:感受力是绝对的,不容忍怀疑和幽默,这本身就有一种专制性 当然,如果主体不是权力者,就没什么危害,但如果你是权力者,那就危险了。扎加耶夫斯基说 向高处的征程,应当在一种个人诚实的状态下 个人性和真实性,比如追求诗意的栖居,应当是个人行为。 如果一个人很刻奇,也许意味着很有生活情调,也许可笑,但并不邪恶。但如果官方宣传刻奇,就可怕了,因为他可以强迫你,向你灌输他的观念,过于关注明天,把希望寄托在未来,事实上,我们应当先为今天的幸福而奋斗。 新周刊:如果彻底反刻奇,就像昆德拉那样,会不会也是一种刻奇? 景凯旋:彻底反刻奇本身就是一种刻奇,因为刻奇就意味着绝对化。汉德法官说 自由,就是对所谓正确不那么确定的精神 ,精神和思想领域,应当坚持自己的价值观,也尊重别人的价值观。 只要你追求一种意义,不可能不滑入刻奇。但关键是要适度。刻奇应当具备个人性,而不是集体性。这很重要。你的个人情感可能很丰富,但你作为权力者,要求大家跟你有一样的情感,那就刻奇了 所以昆德拉在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里那个关于奔跑的两滴泪的比喻很有意思:美国参议员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草地上奔跑,这使他在一个难民面前感到无比幸福和感动,第一滴泪说,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,真美啊!第二滴泪说,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,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,真美啊! 第一滴泪是刻奇,第二滴则是刻奇的刻奇,第一滴泪无法避免,人类总要有感情,第二滴类是永远想到:我是跟大家一样的 值得警惕的是后者,刻奇的刻奇,而如果刻奇的刻奇再与权力混在一起,就更可怕。 健美比赛后台:工作人员帮抹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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